关于“现代以来农村题材文学创作的深厚传统、精神启示及其转化发展”,我首先想到的是乡土中国的变化,以及与之相伴随的来自中国文学审美传统的变革。
我想到五四时期的新文学。在《故乡》里,鲁迅用一种新鲜的语法和叙事引领读者去认识中国乡村里的人,鲁迅塑造了这一个“闰土”,写下了闰土被岁月、被贫困、被苛捐杂税压榨得几乎到麻木的精神际遇。事实上,《故乡》是现代乡土文学的重要起点,鲁迅是以启蒙主义视角构建了乡土文学书写传统的重要作家。当然,现代乡土文学传统也有另外的面相。比如沈从文的《边城》,构建了平静而富有诗意的乡村之景。从这两个创作方向可以看到,现代文学对乡村的想象是矛盾而纠缠的:一方面,乡村是启蒙和拯救的对象;另一方面,乡村则是我们生发“乡愁”之地。这两种乡土美学共同构成了中国乡土文学书写的传统。
直至解放区作家的出现。作为解放区走出来的作家,从《荷花淀》《山地回忆》到《铁木前传》,孙犁深情赞美中国农村的人情美、人性美,成功塑造了一种明媚、明亮、有着昂扬之气的乡土生活。事实上,中国农村生活和农民面貌在包括孙犁在内的解放区作家笔下焕然一新,这是重要的文学审美变革。比如《铁木前传》,孙犁书写的是合作化运动给予农村社会的深刻影响。在作品中,孙犁写下了中国农村社会风俗习惯的巨大改变、伦理道德观念的变迁;写下新环境和新景物,也写出新的情感和新的烦恼;写出了所处时代“复杂的生活变化的过程”。孙犁笔下那些新的农民,尽管他们可能性格上有缺陷,有令人不满意之处,但他真诚地给予他们同情、爱与理解,那不是启蒙主义视角的写作,而是出自农民和农村立场的写作。即使历史条件已经变迁,那热火朝天的景象、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情谊、青年人之间的情愫暗生依然有着穿越时光的魅力。孙犁小说是与时代紧密结合的,但是,也有超越时代的魅力,多年后,我们从他的作品中也能辨认出属于我们的痛苦和热爱、悲伤与喜悦。
之所以能刷新中国现代文学乡土书写传统,当然与作家的个人创造有关系,但更重要的是翻天覆地的现实。在解放区,农民当家做主人,是这些作品美学发生根本变革的重要动力。早在1940年代,孙犁还是文学青年的时候,他便辨认出了冀中解放区的变化:“跑在街上,推动工作,登台讲话,开会主席的人,多半换了一些穿短袄、粗手大脚、‘满脑袋高粱花子’的年轻人。出现了一些女人,小孩子……这些新人,是村庄的新台柱。”因为感受到时代激变的脉搏,孙犁写出了新的时代、新的生活。在孙犁看来,处于变革之中的写作者,一定要比别人更关心时代、社会、人,要有总体视野和对总的时代精神的把握,要对时代有自己的理解力。当年孙犁写下的这些看法如此精辟而有穿透力,至今读来都深具启发性。
什么是解放区文学的写作传统?我想,写作者要看到时代的巨变,看到新的农村现实和新的农民生活并诚实表现,同时也要寻找表现巨变的新角度、新方法。在评价赵树理《李有才板话》时,郭沫若说,他为“那新颖、健康、朴素的内容与手法”陶醉了。“这儿有新的天地、新的人物、新的感情、新的作风、新的文化。”事实上,在读到《荷花淀》时,方纪也提到了小说别开生面的中国式表达,也就是说,孙犁作品使人喜闻乐见的原因在于作品的文学品质,在于语言的干净、清新与优美。
真正的艺术家要有思想,要善于将他(她)的思想和他(她)的理解力转化为艺术语言。《铁木前传》里固然有孙犁对于新的中国农村的深入观察,但最令人赞叹之处在于他将自己对乡村中国的理解用一种艺术手法进行了转化,由此,这部作品才显现了美而深刻的特点。虽然当时的农村生活离我们已经远去,但那里所表现的人们的精神追求却永远让人向往。事实上,无论是《小二黑结婚》《铁木前传》还是《创业史》《山乡巨变》,作家们的贡献在于既写出时代巨变,也将他们要表达的思想、他们所追求的现实主义风格与一种别具艺术气质的汉语表达融合在了一起,这些作品是好看的、常读常新的。
今天,讨论农村题材作品时,强调写什么固然重要,但也要深入思考如何写、怎样写。一部优秀的农村题材作品既代表我们时代作家对农村生活的理解和认识,也代表我们时代作家的文学追求,代表我们时代的文学审美、我们时代的阅读趣味。换言之,一部作品的优秀,不仅在于深刻的内容,同时也要有与之相匹配的语言与形式,它应该是人人爱读的艺术品。
今天,我们看到“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和“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正在切切实实推动着中国文学创作特别是农村题材创作的发展,涌现了优秀的作家作品。可是,越是看到农村题材作品大量涌现,恐怕也就更要深入思考,如何面对我们优秀的乡土文学传统,以及如何将这些传统实现新的转化、新的拓展。我认为,这是在思考农村题材文学创作方向时所需要正视的:要写出我们时代新农村的重大变革,要写出我们时代农村人的精神追求、心灵生活,同时,更要寻找与这种新生活、新变化相匹配的新形式、新表达。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