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愁河上的桥》,章珺著,作家出版社,2024年6月
《忧愁河上的桥》最初萌芽在1998年的深秋,在北京华北大酒店大堂的咖啡座,一位资深的文学编辑建议我写一个第四类情感的故事。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长时间,这么微妙、细腻的情感很难把握,她却非常确定我能驾驭这样的情感表达。这样的知遇之恩我一直记在心里,我也一直渴望写出这部作品,用好作品回报这份知遇之恩。可是那个时候的我做不到这一点,情感需要故事和人物做依托,即使我有合适的故事,那时的我也不能真正静下心来写作,遇到了也会错过。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之后的那些年里,我的人生列车在高低起伏间穿梭,几乎没有靠站的时候,而写作是需要停留的,加上我开始从事其他行业,跟写作渐行渐远,在华北大酒店萌发的那个愿望也就变得遥不可及。到了2006年,冥冥之中出现的契机和召唤在某一天惊醒了我,在我跟写作几乎形同陌路的时候,那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感到无比亲切,又是无比激动。
原来我对写作的热爱是与生俱来的。
我又拿起了笔,最想写的就是跟第四类情感有关的故事。我开始构思这部小说,只是创作开始后我会跟着人物的情感走,渐渐走到了爱情上,偏离了第四类情感。这部作品完成后,我利用工作之余,陆陆续续又创作了两三部长篇和散文集,我跟写作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但我特别想写的那本书一直离我很远。
2012年的某个晚上,有次跟我的干姐姐也是好朋友电话聊天时,我惊喜地发现,她经历过的一段情感正是我等待了很久的第四类情感。根据她的故事和我的发挥,我写出了一个一万多字的详细梗概。不过我并没有马上写这部作品,这个故事可遇不可求,我遇到后反而得沉得住气,沉淀之后再动笔。
2016年5月,我辞掉了大学的工作专职写作,这之后我差不多每年创作并出版一部新作品,可是开始的几年里,我并没有去写《忧愁河上的桥》。直到2020年,我的人生阅历、情感体验、写作技巧等都积累到一定程度,我感觉是时候来写这个有关第四类情感的故事了。我没有想到写作这部长篇前后跨了3年,不是没有东西可写,难的是如何把烂熟于心的素材以适当的方式表达出来。小说的截稿日期一拖再拖,孕育了25年后,才终于结出了果实。
真实的生活是这部作品最深厚的土壤和源泉。柳茗的原型是那么光彩照人、不可方物,我直接临摹、复制了她的容貌、神情、姿态和性格。我跟柳茗的原型相识已久,“柳茗”这个形象在我创作这部小说之前就是鲜活的,她的鲜活又让整部作品灵动起来,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从始至终。现实生活中的“林凯飞”也真的在癌症发作、濒临死亡时,因为“柳茗”的呼唤而活了过来;小说最后的车祸也来源于“柳茗”的亲身经历,发生的日子是同一天,1993年5月13日,13日撞上了星期五;“林凯飞”是在更早的时候去世的,我在小说中处理成了同一天,不过“林凯飞”走的时候“柳茗”有过很强烈的感应。北大荒的一些细节是我另外一个朋友提供的。我个人很喜欢《忧愁河上的桥》这首歌,也曾听过一个人用口哨吹这首歌,我才会加进来口哨的情节……还有很多朋友给我的感动也在这本书里。这些真实的故事给了我灵感和启迪,也为这部作品打下了坚实的根基。虽然我创作的比例高于纪实的部分,但是那些真实的素材和细节,造就了作品的真实性和年代感。
小说也涉及到工农兵大学生的生活和学习,我出生于1967年,又是在大学校园里长大成人,我开始记事时,我的身边正好围绕着很多工农兵学员。他们的年龄介于我和父母那代人之间,像是一个连接孩童和成年人世界的桥梁。他们也愿意带我玩,给我留下很多美好的回忆。他们是特殊群体,曾经比绝大多数人幸运,里面也不乏优秀人才,可是在高考恢复后,他们身上的光环渐渐变成一个有些黯淡的标签。几个主人公正好是那一代人,是工农兵大学生,在上大学之前,他们已经经历过很多坎坷,在走出大学校园后,他们可以走的路也不同于几年后的四年制大学毕业生。动笔之前我就决定忠实于故事原型所处的时代背景,在人生的大起大落中更能出故事,也更能衬托出他们之间相濡以沫的情义。小说后半部分的生活更是我熟悉的,对一个“60后”来说,20世纪八九十年代是我们的青春记忆,写起来不会感到任何生分和隔阂。
我曾在课堂上跟学生们讨论过第四类情感,美国学生很难完全走到这种情感的最深处。我在美国生活了20多年,越发感觉中国人的情感层面非常丰富,而且非常细腻,而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所以我接触到的不仅仅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人。放在一个世界种族的大家庭里,中国人的情感也独有千秋。即使不能完全走进去,在一步之遥的地方也能感受到中国人在情感上的魅力。像费穆导演的《小城之春》所展现的那种“发乎情,止乎礼”的中国式情感,外国人不仅能懂得,而且能被感动到。2018年上映的《Crazy Rich Asians(摘金奇缘)》是美国电影市场的票房黑马,有个朋友说她老板去电影院看了三遍,感叹“中国人原来这么有趣”。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进入到有意识的创作阶段,我想抒写中国人丰富的情感,希望让世界上更多的人了解中国人的情感。
作为一个写作者,写情感是我最擅长的,也是我最喜欢写的。《忧愁河上的桥》是我在明确地知道我要写什么、我最想表达什么之后创作的作品。情感是整个世界的通行证,不同国家的人之间的最好的沟通桥梁是情感,而且越是民族性的东西越是世界性的,无论在世界哪个地方,真情实感都是能打动人的。富有中国文化底蕴的情感故事很容易在本土读者和观众这里引起共鸣,也能给不同种族的人带来耳目一新的感受和独一无二的感动。
在中国的时代变迁中,未曾改变的也是情感。这部长篇的时间跨度有20多年,我当然希望创作出一部有足够深度的作品,用深刻的笔触去展示一个恢弘的时代。我很赞同作家阿来的一个观点,他认为“小说的深刻是情感的深刻”,我也希望达到这样的深刻。因为有丰富的来自真实生活的馈赠和加持,这部小说不缺乏故事情节和矛盾冲突,但在创作时,我是在用情感推动故事发展。我深知情感是故事和人物最坚实的载体,《忧愁河上的桥》是一部架构在浩浩荡荡的情感上的作品。那些深厚、细腻的情感流淌而过的,又是当代中国时代巨变的沧海桑田。
每部作品都凝聚了写作者的情感和心血,没有被感动的书我不会去写,《忧愁河上的桥》又是让我感动最多的一个作品。我写了差不多十本书了,到目前为止我大概已有四五本书的写作素材和计划,相比于这些书,这部长篇是我最有共鸣的一本书。怎样去写自己特别有感动的东西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我希望能用情感滋养一个作品,托起一个作品,但不想让情感泛滥成灾,如果让情感淹没了这个作品,它就立不起来了。第四类情感的微妙也在毫厘之间,写作时我尽可能把握好分寸,用含蓄的方式表达浓烈的情感,尽量做到收放自如,挥洒出去的情感还能收回来,用最恰当的方式表达最微妙的情感。
为了更好做到这一点,整个创作过程中,我用80%的时间去思考怎么写,用20%的时间落实到文字上。在每个场景中,除了故事、人物、对话等基本要素,我也会考虑人物对话时由心理活动带出的面部表情和动作,他们的表情和动作会像电影那样先在我的脑海中过一遍。我要考虑应该从哪个角度去展现,场景如何转换,还有光线、布景、音效等如何配合,重要的戏份要先在纸上写,往电脑里搬运的时候又有了取舍,文字出来后我再做进一步的剪辑……看过初稿的几个人一致认为这部小说的画面感很强,故事很好看,很有格局,我想这完全得益于落笔前的思考和布局,以及充分的准备和写作时的耐心。越是波澜起伏的东西,越需要静下心来去想去写。
小说完稿后我去了趟法国,在那里偶然看到两大本厚厚的电影拍摄脚本,有很详细的画出来的电影画面,包括一些动态的分解。我很敬佩这样的创作态度,也突然意识到,我刚刚完成的《忧愁河上的桥》是用拍电影的方式写完的。不是我刻意为之,是因为从小到大,我最热爱的一直是文学和电影,我被电影影响了几十年后,自然而然形成了这样的写作方式。长篇的体量远远大于一部电影,但是电影式的写作方式可以让小说更立体、更有冲击力,不仅影响到具体的场景和画面,还会让整体更紧凑,并且环环相扣。
这部小说的创作是一个不断舍弃素材的过程,在每个段落中,我尽可能抽干水分,不是多写几句话,而是少写几句话,能留下来的,在整部小说中都会起到作用,多余的部分一定要狠下心来删掉。就像每部电影都是从大量的拍摄素材中一点点剪辑出来的,小说精细不到电影剪辑的程度,但是用了这样的方式后,会有很特别的效果。小说原来并不是在车祸这里收尾,我还写了车祸后的一些故事,是很不错的情节。小说的原型看过后,建议我提前收尾,删掉那些已经写好的故事和情节,不是写得不好,是为了让作品有更好的谢幕,以达到最好的效果。听到这个设想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又一次出现一幕幕的电影画面,影视作品很怕烂尾,长篇小说何尝不是。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几乎没有犹豫,就接纳了这个建议。
小说中柳茗和林凯飞在北京的告别是重头戏,这场生离死别的情感大戏我酝酿了差不多十年,电脑里和纸上积累了不少素材,这也是小说最后完成的部分之一。创作一部小说犹如爬山,我从山底一点点爬到了离山顶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可这一步怎么也迈不出去了,我只能在山顶边一遍遍转圈。幸好我之前承诺了完稿日期,为了兑现诺言,我用五六天的时间一口气冲到山顶,完成了整部作品。几场大戏,包括林凯飞写给柳茗的最后一封信,都是在这几天完成的。因为时间有限,只有一个精锐部队上了山顶,我打算等反馈意见回来,对第九、十章做进一步补充和加强,把更多兵卒运到山顶。
完成第一稿后,我把小说发给几个业内的合作者和朋友看,希望他们给我提些意见。他们的评价超出我的预期,对我来说这是很大的鼓励,也让我对这部作品放下心来。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本来担心后面这一部分有些单薄,第九、十章的精简反而歪打正着。小说定稿前,我对全篇又做了次修改,让这个作品尽可能少留遗憾,但是不该再加内容加情感的地方,我没有节外生枝。我为这个作品放弃的素材大概可以凑出半本书了,为了写出一个好作品,所有放弃都是值得的。
《忧愁河上的桥》是一本写第四类情感的书,也是一本写友情的书,写一本跟友情有关的书同样是我多年的愿望。
第四类情感跟友情和爱情有关,我所理解的这种情感介于友情和爱情之间,离友情更近一些。书中除了柳茗和林凯飞间的第四类情感/友情,还有男人间的友情(林凯飞和陈正宏),女人/女孩间的友情(柳茗和叶虹,柳茗和郦华,叶虹和梁彩云),以及忘年交(洪阿姨和柳茗)、萍水相逢的友情/患难之交(柳茗和涂善存),等等。很多人一辈子未曾拥有过爱情,可是绝大多数人都会有朋友,哪怕只有一两个。这一生陪伴我们最长的也很可能是友情,我们的每段路上都会有朋友陪伴,可能不是同一个人,但他们都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一起走过,即使后来走散了,也曾经陪伴温暖过彼此的日子,我们余生的日子里,就有了彼此的温度。
朋友是我们今生自己选择的家人。他们犹如天上的星星,没有耀眼的光芒,也可以离我们很远,我们不去留意,很可能就忽略了它们的存在。可是当我们被黑暗包围,茫然失措迷失方向的时候,总会有一缕星光,照进我们前面的路途。我们抬起头,总能看到天空中那些陪伴着我们的星星。更深人静时,它们更加皎洁明亮。我们的天空并不需要星罗棋布,我们的夜晚也不需要星光灿烂,哪怕只有几颗星辰,也能照亮我们的一生一世。
《忧愁河上的桥》最终就落脚在这样的情感和陪伴上,特别是落在了朋友间的情义上。
这本写友情的书,也是朋友们帮我完成的。
特别感谢柳茗的原型,她给了我最初的故事和灵感,又“逼”着我不断超越自己。她的文学素养很深厚,阅书无数又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她的不少想法都是建设性的。我也喜欢让她挑毛病,每写完一章都要发给她看,她会帮我找出那些不够好的地方,我再进行修改。她总喜欢说,正因为你写得好,你才要做到更好。小说一改再改后,她欣慰地告诉我,她再也找不出不满意的地方了。那一刻她不再吝惜她对作品的赞美。我感到欣慰的,不仅仅是得到了最重要的读者的肯定,更是我在一个严格的批评者的督促下,实现了自我超越。
我也很感谢我的作品有声书的演播者杨晨,我们因合作成了朋友。跟绝大多数创作者相似,我写完初稿后是忐忑不安的。作为中外不少经典文学作品的演播者,她挑书的眼光一向被读者和听友认可和夸赞。我开始时只是想让她帮我判断下这部新作写得怎么样,她用短短几天看完全稿,她对作品的欣赏,让我对这部小说有了底气和信心。她也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对人物和细节的推敲给了我很好的启发,我在修改时一一改进。她认为“接近结尾的篇章尤其好看,从林凯飞送柳茗开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有条不紊紧凑呼应。包括涂善存这个人物的处理也繁简得当,使整个故事更加立体、层次更加丰富。结尾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情节情绪情感都铺排得很稳,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这样的评价避免了我在小说最后画蛇添足,在修改时没有乱加内容。我在第一稿完成后自己没看一遍就发给了她,她还帮我找出了几十个错别字和笔误,提供给我一些更合适的替换词。遇到这样的合作者和朋友真的很幸运,最优秀的人是最有能力的人,也是最认真、最脚踏实地的人。
我们做不到完美,但我们应该抱着追求完美的态度去创作。在这些特别认真的朋友和合作者的影响下,我对待作品也更加认真,这也是创作这部长篇的另一个收获吧。
一路走来,感谢所有给我鼓励和建议的人,我是在他们的帮助下完成这部小说的。不仅是在创作这部作品的这个阶段,而是几十年的情感馈赠和陪伴。这些感动也不只来自某一个人,而是很多人,其中一些人是萍水相逢,今生很难再次相遇,还有很多读者和听友,我们未曾谋面,但他们给我的感动却一直陪伴着我。
这些情感都留存沉淀下来,日积月累,成为这部长篇的血脉、情感和生命。
人生有很多艰辛困苦,生命河也是一条忧愁河。在忧愁河里浸泡过,才能知道我们的生命河上真的有座桥。在那些险峻之处,总有一些人在那里接送过我们,一次次把我们渡到彼岸。有这座桥在,遇到激流险滩时才不会搁浅,才有勇气和力量不畏艰难、继续前行。
这座桥是用情感和情义铸造的。
书中的男女主人公曾表达过他们对这份情感的理解:
“人生走过了几十年,当我往回看时,我最让人羡慕的,不一定是最感动我的,也不一定是我最留恋的,甚至都不是我在乎的。最让我怀念的是情感,我们留不住岁月,我们能留住的是情感,就那么几份情感,抵得上几十年的岁月。那不是物质上的东西,也不是声名,没有人羡慕,也不需要别人仰视,别人可能都看不到,只在我们的心里。”
“这是我们活着的底气和勇气。往前看,会有各种艰险,会有衰老和死亡,我们还敢往前走,也是因为有那么几份情感,有那么几个不会走散的人陪在我们身边,数量可能不是那么多,有几个就足够了。”
“我们终会被历史遗忘,我们很可能都不会被历史记住,可是我们在历史的长河中实实在在地活过。我们有朋友,有我们爱的人,也有爱我们的人,我们一起欢笑,一起面对艰难,一起度过此生。我们有刻骨铭心的感情,这是我们活着和活过的证明。”
这也是他们生命河上的那座桥。
我们每一个人生命河上都有这样一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