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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真实的经历让人难忘——序《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文艺报 | 2024-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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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理波著,作家出版社,2024年3月。封面所用照片系理波1986年摄于北京明十三陵大红门

  □吉狄马加

  诗人海子于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关了结了自己的生命,从那一天开始,海子的非正常死亡就成为了一个不断被广泛议论的诗歌事件。诗人之死就如同一个魔咒,多少年来似乎一直笼罩在一些天才诗人的头上,而他们的死亡所带来的各种猜想,甚至变成了比他们的诗歌本身还让人更感兴趣的话题。

  20世纪前苏联革命诗人、未来主义诗歌的核心人物马雅科夫斯基的自杀原因,直到今天史论家们仍各执一词。是他在遗书中所说的“爱情”和“生命”的小舟被撞得粉碎,还是他对他所崇尚的理想完全绝望,作为那个时代最有影响的诗人,有关他的死,在他不同的传记中,一直是最重要的、也是作者和读者最关心的内容。有意思的是,关于马雅科夫斯基的死亡,我对那些通过对他所置身的那个时代进行理论性分析所得出的任何结论,都是充满怀疑的,因为那些结论不足以给人信赖的理由。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前苏联抒情诗人叶赛宁的死亡,更让人感到扑朔迷离,前者甚至为叶赛宁的死写过一首有名的诗歌《致谢尔盖·叶赛宁》,其中有这样的诗句:“在这人世间/死去并不困难/创造生活可要困难得多。”我以为,在这里写作者没有半点嘲讽死者的意思,而马雅科夫斯基最终选择用同样的方式来结束自己,才让人感到令人唏嘘的反讽的况味。每一次当我读到这首诗的结尾的时候,我的内心都会为诗人选择这样的死亡方式而震动,但是尽管这样,我在阅读有关这两位诗人的大量文献和传记时,最让我感到信赖的,还是他们的亲人和朋友所记录下来的那些充满细节和日常生活的文字,就像今天在对某个重大事件或某段历史进行讲述时,我更愿意读那些极为个人化的、完全从更微小的切口呈现出来的真实。

  我说以上这些,就是想告诉读者朋友,有关海子死亡的原因,以及大量有关海子的各类传记,似乎同样存在着这样那样的一些问题。需要说明的是,我并没有否定这些研究文章和传记的价值,我想说的是,我更看重的是那些有关诗人的日常生活,那些生活有时候甚至并不具有直接解读这个诗人创作思想的意义。也正因为此,当这些看似琐碎的生活构成一个整体的时候,我们就会在这样的描述中看见一个栩栩如生、血肉丰满、个性真实、呼之欲出的诗人的形象。我不想简单地说我们正在阅读的这本有关海子的书,是一本从学理上研究海子全部创作和生平的著作,我想说的是,这本书让我第一次最真实地看到了,作为一个诗人的海子所经历过的人生最重要的一段岁月。毋庸讳言,海子其实就是在这一段时间完成了一个天才抒情诗人的锻造。客观地讲,中外诗歌史上,正值青春创作爆发期而遭遇夭折的诗人不乏其人,在这里我没有将法国诗人兰波与海子进行比较的意思,不做这样的比较,是因为兰波在活着的时候,其大量的作品已经被经典化,而海子在生前还不是一个享誉诗坛的诗人,他的声名鹊起应该说是在他死后。我无意说是死亡促成了海子后来获得的声誉,诗人的成功最终还要回到其作品,也就是说,他的诗歌文本必须是坚实的。往往在这样的时候,无论是评论家还是读者,都会对他的作品进行更严格的审视和评判。

  我曾经在别的文章中说过这样一句话,海子是我们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最重要的抒情诗人之一。作为同行,我不想也不愿意把他变成一个神话,因为他的创作事实上同样留下了那个时代和他个人的某种遗憾,比如他大量的长诗就留有实验性的痕迹,毕竟他是在走向更成熟的阶段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诗人都会通过阅读彼此的作品去深度地认识对方,我一直对海子的作品抱有极大的热忱,他曾写过一首诗《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也正因为这首诗,我在青海工作期间,与当时青海省海西州的领导促成了海子诗歌陈列馆的建立,并为海子诗歌陈列馆题写馆名,在那里留下了一幅我自己撰写的献给海子的对联:“几个人尘世结缘,一首诗天堂花开。”令人欣慰的是,现在海子诗歌陈列馆俨然已成为一个让很多诗歌爱好者流连忘返的诗歌地标,也成为了一个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旅游者喜爱的打卡地。

  我要由衷地感谢我的朋友孙理波,正是这位海子最为重要的朋友和同事,为我们提供了可信赖的、能认识和了解海子的极为真实的讲述。我以为最可贵的,是他的讲述既有我们称之为口述史的故事逻辑,更让人感到亲切可信。当他还原当时的生活面貌时,并没有以推论甚至想象的方式来描述当时发生过的一切,尤其是他们在昌平的生活。我们能真切地感受到20世纪80年代我们那一代人的生活状况,那的确是一个让年轻人怀揣梦想并期待着发生变革的时代。我在阅读的过程中,完全相信他所讲述的过程,以及人物间相互对话的真实性,相信它们都是源于他对所经历的客观情况的复述。他具体地讲述了他与海子及其他朋友之间所发生的故事,这本身就打破了流传于坊间的海子当时生活如何潦倒的说法。恰恰相反,他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生性敏感、内心细腻而在精神上有时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人。在他的讲述中,有一个情节让我一直念念不忘,那是1986年的一个萧瑟的秋天,他和海子一整晚喝酒聊天,后来海子告诉他,“要不是停电,和你一块儿喝酒,如果我自己直接回去,也许就完了”。海子还告诉他,“我一直在想,用什么方法‘结果’自己”。如果没有与海子进行过这样深度的接触,孙理波是不可能告诉我们,海子在自杀前3年就有过这样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的。

  关于海子的死,孙理波并没有简单地下一个结论。他告诉我们的,是海子在当时究竟经历了什么,他为何在追求理想的过程中表现出那样一种状态,这或许就是这本书真正的价值所在。我还非常欣赏孙理波讲述故事的口吻,从容、直接,没有多余的修饰,尤其是对人物心理和当时情境的描述,尽量克服了讲述人的主观推论。我相信读过这本书的朋友,一定会同我产生一样的感觉。

  海子离开我们已经35年了,但作为一个杰出的抒情诗人,他会永远活在那个风华正茂的年龄。就他留下的文字和诗歌而言,死亡永远不会将他打败,因为诗人的死可能就是一个仪式,而他的作品,将穿越这个仪式的门槛,最终一步步走向人类精神的高地。

  (作者系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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