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不远路就不远》《我在腾冲等着你》,羽翼著,作家出版社,2023年4月
□刘连杰
2023年4月,作家出版社推出了羽翼的两部诗歌集,《心不远路就不远》和《我在腾冲等着你》,其中有诗也有歌。有些歌如《我在腾冲等着你》,早已在云岭大地深入人心。羽翼的诗歌是质朴的,但大道至简,他将生命扎根到大地之中,一往情深。“当生命要离我而去的时候/我愿意躺在大山的怀抱里/……让生命之神将肉体挫骨扬灰/然后——/将其洒在大山的深处”(《彝人的仰望》),作者要“用生命去体悟生命本源的意义”(《体悟生命的本源》)。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指出,“在作品中发挥作用的是真理,而不只是一种真实”,而“真理唯作为在世界与大地的对抗中的澄明与遮蔽之间的争执而现身”。作品开启一个世界,“由于一个世界开启出来,世界就对一个历史性的人类提出胜利与失败、祝祷与亵渎、主宰与奴隶的决断”;同时作品也制造大地,“大地是庇护者,它总是倾向于把世界摄入它自身并扣留在它自身之中”。“立于大地之上并在大地之中,历史性的人类建立了他们在世界之中的栖居。”“世界和大地本质上彼此有别,但却相依为命。世界建基于大地,大地穿过世界而涌现出来。”世界与大地既争执又亲密,正是在争执的亲密性中,真理才得以发生。
羽翼“一生思考三个维度,人、自然、人与自然”,这是一种质朴的思,更是一种深刻的思。人生来被抛入一个世界,迷失在尘嚣之中,他只有不断地叩问自然,才能重新找到生命的意义。羽翼的诗歌既开启了作为“人”的“世界”,也提供了作为“自然”的“大地”,在“人与自然”、“世界与大地”的争执与亲密中,真理就这样在字里行间、在不经意间发生了。它阒然无声,自然而然,如同高黎贡山上的雪,化作清泉,流进每个人心里。
被抛入世界的人,始终处于迷失状态中,羽翼对此进行了深刻揭露。他写道:“当我思考的时候/感觉自己悟到了什么/没有一个人的故事/也没有一个人的舞台/永远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永远是尘世喧嚣的尘埃/在万千变幻的过程中/我能感觉到的——/有多少又是真实的呢/感觉、错觉、幻觉交织而已。”(《感觉》)羽翼还对钢筋水泥的城堡、对现代城市生活进行批判:“陌生的城堡啊/里面没有我的公主/找不到东南西北/我迷失了方向。”(《陌生的城堡》)就连那诗情画意的西湖,也未能幸免,被现代科技所扰乱,让诗人感到无措:“人头攒动的西湖/装不下曾经的美丽/失魂落魄的我/怎么也走不进她的心里。”(《渐悟》)
在羽翼看来,现代人的迷失,根本原因在于大地的荒芜。人们在世界中单一地追求着成败荣辱,而忘记了世界的庇护者,人们“离开了土地/进入了容器/在你的实验室里想再次涅槃”(《自言自语》)。诗人由此发出沉痛的感慨:“这里曾经风吹麦浪/这里也曾经欢歌笑语/这里是人们世代守望的麦田/这里是人们播种希望的地方/当岁月完成了净化/当人们选择了远方/当我们不再热爱麦田/荒废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了。”(《荒废的麦田》)诗人痛心疾首,甚至想凭一己之力来拯救大地:“在大滇西的方向/在214线的路边/有一块荒芜的土地/……突然就想把土地租下来/我想要在那里开荒重建/把它重建成人们喜欢的果园。”(《我的苹果园》)诗人呼吁我们:“在物欲叠加的时代/守护好,生命的本源。”(《体悟生命的本源》)
在羽翼的诗歌中,我们看到诗人不断地在探寻源头:“一定要找到大河的源头/一定要在大河的源头放声歌唱。”(《一厢情愿》)只有回到源头,才能抚慰灵魂,才能回归自己。“我要回到江里/逆流而上/看源头,看高峰/在遍体鳞伤处寻回自己。”(《渐悟》)读者或许会被诗人的现实情感所迷惑,认为“源头”是指诗人的家乡,但实际上,家乡只是酝酿“源头”的地方。“源头”超越了“家乡”,具有更为深刻的哲学意义。
其实,生命的本源不是别的,正是大地,只有回归大地的庇护,才能获得新生的力量:“最后一片叶子掉了/掉进了厚厚的泥土/裸体在大地的怀里/展示着最强壮的体格。”(《冬天里的白杨》)在羽翼的诗歌中,对大地的礼赞随处可见,诗人倾听着大地的呼唤,“在春天的梦里/我听到土地的呼唤/那是从东方传来的/直抵人心的一声春雷/……这是破土而出的生命/这是生机盎然的大幕/这是你追我赶的脚步/这是万物复苏的呐喊”,甚至还要“与土地来一场生死之恋”(《土地的呼唤》)。
面对大地,面对大山、大江、大河,诗人充满了真挚的情感。有了大地的庇护和洗礼,世界如初生一般,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在《与天地同行》里,诗人用了52节的篇幅和4行一节的轻快节奏,从佤山到沧源,从洱海到澜沧江,从腾冲到香格里拉,从西双版纳到拉祜村寨,从金沙江到拉萨,从天山到呼伦贝尔,从松花江到江南,直到天涯海角,表达了对大地山河的激动之情。诗人激情澎湃,庆幸自己向大地的回归:“与天地同行/在静静的河边/在古老的董棕树下/回应大自然的声音。”只有回归到大地之中,诗人的生命才能在世界中尽情生长:“在不知不觉中藤蔓长满了桌面/长成了这空间里唯一的风景/感动着我,感动着生活/感动着所有对生命有感悟的人。”(《红薯与藤蔓》)在大地上,生命一扫现代世界的孱弱、萎靡,她“随性而又多情地生长”(《牵牛花·喇叭花》),蓬勃、有力、坚韧。
然而,在回归大地的途中,注定充满孤独,因为“只有孤独是最真实的存在/……孤独是灵魂的属性”(《拥抱孤独》),“在远离喧嚣的尘世里/只有蓝天/只有白云/只有山川/只有河流/只有鸟叫/只有蛙声/只有蝉鸣/只有土地的呐喊/只有大自然的交响/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的思考”(《很想去追追风》)。其实,孤独本身也是一道风景,它让生命更加本真、更加自然,“作为一个自然的生命,应该都是一个由生向死的过程。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所有的奋斗牺牲,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让生命变得更有意义”(《我在腾冲等着你·自序》)。
总之,“大地”在羽翼诗歌中频繁出现,在某种意义上说,羽翼的诗歌就是从“大地”生发出来的,“大地”是其诗歌的一个重要意象。诗人赞美云,“为了那干裂的大地/你将自己揉碎/千万次的揉碎啊/换来了人间的第一场春雨”(《与云的对话》),于是他学着云,“尝试过一百种方式/只是,为了亲近你/最终,我捏碎自己/在千百次的重塑后/我成了大地的高度”(《高原》)。他希望“把灵魂融进了这美丽的山水田野之间”(《和顺的香樟树》),决心“从今天开始/关心一草一木/关注一花一树/到大山深处去/到大自然当中去”(《改变一点点》)。正如海德格尔所说,世界建基于大地,只有回归到大地,才能真正领悟世界的意义,真理才得以发生。羽翼向往海德格尔“天地神人的四维空间”(《布达拉宫》),思考着“立在天地之间/我该如何书写自己”(《致滇池》),其诗歌正是这一思考的凝结。
(作者系云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