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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恕的道德——蔡骏《春夜》读记

长篇小说选刊 | 2021-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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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翻开蔡骏的《春夜》,冰消雪融之初的乍暖还寒,与小说世纪之交的激荡、颓然与未知若合符节。和蔡骏一样,我也是工人后代,对国营工厂的沉浮史,以及工人阶级的心灵史,有着与生俱来的切身体验。读到《春夜》,我的记忆一下都被激活了。我似乎能够理解,蔡骏于其中蕴蓄的情绪和情怀,个中人物的乐观主义、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以及在破灭和残存中流露的忧郁、悲悯与和解。

  蔡骏以悬疑小说闻名,他曾写下的《病毒》《荒村公寓》《蝴蝶公墓》《谋杀似水年华》等,那种迷宫般的叙事深邃而神秘。及至《春夜》,作者尽管已进入新的转型,但在小说里,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语言的绵密、布景的幽深与命运的笼罩,加以神秘莫辨的人物谱系与疑点重重的情节结构,区别在于,《春夜》悬疑的表层下,是人世与人性,是宽恕的道德。

  1926年,老王先生王若拙法国留学归来,在上海创办了春申厂,至2008年,工厂破产清算,资产拍卖抵债,寿终正寝。与机械厂一步步走向衰亡的,是工人们的生老病死、哀乐喜怒。小说以“钩子船长”老毛师傅之死开篇,随后,老厂长也“一生谢幕”,但他们的魂灵始终萦绕春申厂,后者还时常托梦于“我”,要将携款私逃不知所踪的新厂长“三浦友和”抓回来;另一重悬案是工程师王建军被人一刀戳穿心脏、离奇身亡,及至“保尔•柯察金”身患阿尔茨海默症,“神探亨特”胰腺癌下世、以及小王先生的死、张海的死里逃生等。他们的遭际是悲剧,是谜团,亦是征兆。

  这似乎是一个个凄惨命运的叠加,但蔡骏却以悬疑式的叙事,为他们招魂、赋灵。老厂长尽管开始就一命归西,其魂灵与梦魇却一直缠绕在工友的周遭;老毛师傅也来托梦,将全部遗产包括房子,指定给外孙张海继承;工程师王建军的永动机和“魂灵头”,一度成为了梦幻及其破灭的症结;“三浦友和”之女小荷登门造访,莲花奶奶魂灵相迎;此外,一辈子与小偷家族斗智斗勇的保安“神探亨特”,逢人便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爷叔“保尔•柯察金”,满脸胡子、相貌凶恶的“冉阿让”,新厂长“三浦友和”,工会主席“瓦西里”。甚至是春申厂里的看门犬“撒切尔夫人”等等,都完成了各自的想象性附灵。最重要的,是马克思那个游荡在欧洲乃至世界上空的共产主义幽灵,不断地被围剿,却又不断地死而复生,幽魂不散。在他们身上,有神气,有灵光,世纪末的下岗潮,命运多舛的国营企业,背后一种共同体的情感扭结无处不在,而小说却以充满理想主义的传奇刻写,演绎哀婉的悲歌。他们有情有义,有心有爱,那是世纪末的一抹微弱的奄奄一息的弱光,但是非常倔强,从始至终不愿轻易熄灭,延续至今。

  这是小说最有意思的地方,蔡骏将一个濒临倒闭的机械厂写出了赛博朋克的感觉。无论是人物、场景,还是格调、结构,都指向一种世界主义的叙事调性,澎湃、激越、深沉、分裂。虚虚实实,神秘莫测。似乎近在眼前,又杳无踪影,确信与未知融为一体,形塑一种零碎的混装的叙事语言,甚至有一股春申机械厂里的机油味儿。小说写春申厂,“春申”当然是上海,此地得现代世界先进文化之先声,蔡骏的构思也是一种世界文学及地理的表征,然而其中人物却是一脉的计划经济共同体,整个文本显得包容而混杂,深蕴张力。如是之发抒,是掩盖的同时也是彰显,爆发的瞬间即是隐没,语言碎成短句,那是一个词语裂变的过程,恰似一次次的魂灵出窍,主体的分身与分裂,衰败与鬼魅,对应的是当代人的精神形态,是世纪末的颓废,也是世纪初的未解与惶然。有时我回过头来看那些与我打小相处的工友们,除去少数成功转型,过得好的不多,他们从现实的空中重重跌落,能真正挣扎着站起来的不多,一代人或一个阶级黯淡退场的背后,必然经验的是无数凄风苦雨的“春夜”。

  值得一提的是,接续工人阶级曾经的理想主义情怀的,是作为春申厂化身的张海,“张海这趟去欧洲,不单是去巴黎,寻厂长‘三浦友和’,他还是去意大利,去米兰,寻自家爸爸。”张海只身赴欧,是追查真相,更是一次寻父之旅,也就是说,他在现实中是无父的,“我”甚至怀疑他和我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然而问题就在这里,张海是一种精神的象征及其延续,事实上,工人们失去了春申厂,失去了他们所赖以生存的堡垒,更重要的,他们曾经的指引性的精神依托荡然无存,从这个意义而言,“无父”的能指扩及的是工厂的每一分子。

  在这个过程中,“春夜”是一种时间的与历史的隐喻,蔡骏在后记中说,“故事从一个春夜开始,到一个春夜终结,见识过巴黎圣母院的烈火。其间许多个春夜,犹如春天的露水,湿漉漉,黏糊糊,欲说还休,欲断还留,仿佛一张宣纸上的墨迹,慢慢化开,晕染。”春日,万物萌生;春夜,黑暗掩藏。外在世界的长夜难明,只能以内部的想象性和融加以消解,其中冷暖不居的精神郁结,指向的是饱含悖论的和解,更是一种难以通约的道德。

  除此之外,在我看来,“春”还可以是春申厂。张海最后驾驶着厂里唯一幸存的固定资产、老厂长的遗产、被称为“红与黑”的上海大众桑塔纳轿车——其同时也是某种物质性的象征——穿梭于世界,壮烈而悲怆,仿佛充满希望,却往往消失于时间无垠的荒野,最后在“三浦友和”藏身之处的巴黎劫后余生,经历着一个个惶然不知所向的春夜。我甚至以为,蔡骏写出了波德莱尔的《巴黎的忧郁》,只不过张海开着“红与黑”穿越南北,历经亚欧之旅,到达巴黎,“拉雪兹神甫之墓,王尔德墓碑前头,终归故人相逢,张海寻到了厂长。”在无数个暗夜与混杂之后,抵达的却是温情的“重逢”。不得不说,《春夜》更像是一部缅怀之书,表面不在乎解决问题,也未指明方向,更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梦,“张海归来了,故事没有尽头,因为生活没有尽头,历史没有尽头”,小说将灰暗的苍白的历史赋予电光石火的激情,复活死亡,疗愈伤痛,重新召唤历史的魂灵与内部的能量。

  《春夜》有一个中心人物名曰“冉阿让”,包括张海在国外遭难死里逃生之际,同样“像苦役厂出来的冉阿让”,对,就是雨果《悲惨世界》中的那个沉浮无依、一世悲戚的冉阿让。蔡骏自己在谈到雨果的这个人物时,专门提及迪涅城中的米里哀主教对冉阿让的宽恕,米里哀为了拯救信仰和道德做了伪证,以免他再遭刑罚,并由此改变了他的人生。若没有米里哀主教做的这个伪证,后来的冉阿让不会翻转命运,芳汀的女儿珂赛特也不可能得救,青年革命者马里尤斯也将命陨巴黎的下水道。米里哀宽恕了一个人,并且间接拯救了更多的人。对此,蔡骏直言:“米里哀主教用自己的千分之一换来了另一个人生命的全部。”在小说《春夜》中,“冉阿让”满脸胡须,一头卷发,“像个枪毙鬼,劳改犯,绝对是冉阿让的翻版”,但现实中的“冉阿让”,却是嫉恶如仇,刚正不阿,始终与春申厂的存亡相随与共。故事的最后,蔡骏将精心设下的悬疑推翻,甚至没有追究杀害工程师王建军的凶手,而小荷一家将卖房所得,连本带利,悉数归还春申厂职工,以示赎罪,新厂长“三浦友和”以及他的家人由是得到了所有人的宽恕,张海甚至娶了小荷为妻,在巴黎与“三浦友和”相逢一刻,即奔往新的征程。而最后“重逢”一节,更是其乐融融,“不单是亨特爷叔,还有老厂长,老毛师傅,建军哥哥,春申厂所有死人,统统回来了,坐了活人身边,相对无言。”其中的宽恕的道德,既是恕人,也是恕己,是与复杂多维的历史和政治、与难以释怀的罪责和复仇息争。小说最后在成人与孩童的双重视角间来回切换,重放春申厂七十周年厂庆的DVD,各路人马纷纷登场各显神通;梦回三十年前汰浴春申厂,各各赤诚相见,无有遮掩。一切都是从前的景象,小说自此达成想象性的和解,其内在的伦理则在宽恕历史变迭中一切的无情与残酷,释解人性豹变的精神脱逸。也许,宽恕之后,将是一次大解脱,更是一种重造与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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