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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耕:写作是我的救赎

北京青年报 | 2021-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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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过篮球,没进过省队国家队;做过警察,没破过大案要案;开过攀岩俱乐部,没攀岩之前有恐高症,不攀岩后更加恐高;干过银行,进银行工作之前对数字不敏感,进入银行后对数字越发混乱。最喜欢的工作是记者,因为它看上去不像份工作,不打卡不坐班,不用夸女同事瘦了,也不用拍主编马屁,一切拿稿子说话。

  “跳来跳去,诸事无成,年近不惑,迷惘至极。想写份遗嘱,写着写着写成了小说《德行》,这是我的第一部小说,于是,我这样一个拧巴的人在虚构的世界里苟活下来。”

  这是作家余耕的一段“自述”,余耕是2020年大热剧《我是余欢水》的原著作者,《我是余欢水》让余耕作品在影视圈里炙手可热。近日,他的中篇小说集《我是夏始之》由作家出版社推出。相比之前的小说,《我是夏始之》的笔触中有无奈也有温暖,生活不再是严苛的苦难,主人公也不是命运的“弃子”,而是自有一种人生延展的轨迹。

  余耕擅长用敏感、幽默的文字来制造悲剧,但是这一次,他“于心不忍”了,“这或许与我成为父亲有关,也可能是因为写作是我的救赎”,余耕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给读者、观众带来希望。

敏感是一把双刃剑

既能细腻地感受生活,也会使人变得焦虑

  中篇小说集《我是夏始之》由《我是夏始之》《以爱之名》《末日降临》《寻亲记》《我是余未来》《魔伽吒》《临摹》七个中篇故事组成。余耕介绍说七部小说的创作时间前后大概有十年时间,“最初这个小说集里还有一篇荒诞的历史小说《沛县往事》,写的是刘邦发迹前的故事,后来被编辑老师剔除了,留下了七个写小人物的中篇小说。所以在这本书的封面上加了一句导语:‘七个故事,关照世间小人物的人生。’虽然没有统一的创作初衷,但是梳理下来发现这七个故事的确有内在联系,都在探讨如何去爱。”

  其中,《我是夏始之》讲述的是孤儿夏始之将自己的爱毫无保留地给了丈夫,却发现丈夫在外面寻新欢,两人展开了斗智斗勇、信任崩塌的生活。赵薇评价说“《我是夏始之》是一个有时代呼吸感的女性故事,不动声色牢牢地牵引着你的心。”

  对于《我是夏始之》,余耕曾经写了一篇名为《跪在雪地里的自行车》的创作谈,讲述了他小学三年级时对“赵老师”的记忆。赵老师刚出生时被遗弃在县城一个公交车站,被一对农村“五保户”夫妇收养。后来,赵老师考上师范学院,临毕业那年冬天,她的养父母煤烟中毒去世,赵老师再一次成为孤儿。“听到这些传闻后,我年幼的心里顿起怜悯之情。我唯一能够表达怜悯心的方式,是在赵老师给我讲课的时候,我加倍地走神,想象着孤苦无依的赵老师晚上会不会偷偷抹眼泪。因为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父母突然死掉。”

  赵老师的一次落泪让余耕记忆至今,“一天晚上下过一场大雪,图书馆的窗外是一片空地,被雪覆盖后变得很是平整。边上立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自行车上落满积雪。自行车的前轮和车座早就不知去向,缺了前轮的自行车像是跪在雪地上。赵老师讲完课后,出了几道习题让我做。她则踱步到窗前,怔怔地看着窗外雪地里跪着的自行车。等我做完习题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赵老师的黑框眼镜下有一行闪亮的泪水。”

  四十年倏忽而逝,余耕再也没有赵老师的音讯,但是她黑框眼镜下那行闪亮的泪水,仍旧让余耕觉得椎心刺痛。“我时常会想起那个冬天的那场雪,还有雪地里跪着的那辆残缺不全的自行车。我也会试着揣摩赵老师当时的心境,残缺的自行车莫非让她联想到自己残缺的人生?赵老师会不会恨自己的亲生父母?养父母的意外死亡是不是让她有失去亲人一样的痛苦?赵老师后来会不会遇到爱她的男人?……在塑造夏始之这个人物的时候,赵老师讲话的语态始终陪伴着我。我真心希望赵老师和夏始之一样,凭借坚守和执着,填补上原生家庭在她们内心留下的巨大黑洞。就像王尔德所言:一个人,不能永远在心中养着一条毒蛇;不能夜夜起身,在灵魂的园子里栽种荆棘。我的绝大多数小说都是以悲剧或无奈结局,唯独《我是夏始之》有一个幸福结局,我想,这是我为赵老师献上的殷切祝福。”

  余耕的创作力显然与他天性敏感有着直接关系,对此余耕也坦承,敏感是小说创作不可或缺的,甚至可以看作是一种写作天赋,“对于一个敏感的人来说,写作灵感会来自方方面面,新闻、网络段子、与朋友闲聊、一个新概念……但是对于生活,过于敏感或许就是一场灾难,因为敏感的人总能捕捉到现象背后的东西。所以敏感是一把双刃剑,既能细腻地感受生活,也会使人变得焦虑。”

没有刻意写女版余欢水

  《和平饭店》《异镇》等作品的编剧张莱正在着手《我是夏始之》的剧本改编,他表示夏始之是个耐人寻味的女性形象,早期你会对她所做的一切怒其不争,但深究下去却又会发现一切是有迹可循的,原生家庭、童年的深刻记忆会给人的成长带来难以磨灭的印记,你背负着这个印记一直走下去,走向自己的归宿。夏始之的遭遇不是所有女性的遭遇,但是夏始之的自我成长与内心完善却是值得每个人去关注的。

  《我是夏始之》讲述了中年女性夏始之所面临的职业瓶颈、婚姻危机等困境,也因此有人评价为夏始之是“女版余欢水”。现象剧《我是余欢水》改编自余耕小说《如果没有明天》,余欢水这个人物得到观众极大共鸣,被认为“人人都笑余欢水,人人都是余欢水”。

  对于夏始之被称为是女版余欢水,余耕表示自己没有要去刻意创作一个女版“我是余欢水”,但是随着步入中年,他对身边的朋友有更多更深刻的观察和思考,而随着中年一起到来的压力不仅作用在男人身上,女性也同样承担着来自社会、家庭和情感的压力。“在历史的变迁中,人性的转变往往显得迷惘无助,尤其是女性。作为一个书写者,我觉得有必要记录和探讨历史变迁是如何裹挟人性的转变。”

  有一篇文章名为《余耕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女人》,问余耕是否非常了解女性?余欢水和夏始之的不同和他们的性别有关吗?余耕坦承那篇文章的作者安歌是自己的前妻,“我们俩在一起生活了15年,她应该是最了解我的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经常会调侃我,说‘咱姐俩聊聊’……对于感受生活方面,我认可这个说法,可我也抗拒这种说法。因为在生活中,我有极其细腻的一面,但也有非常粗糙的一面。对于女性的了解,也如上所述,有时候觉得很了解女性,有时候女性又让我捉摸不透。关于余欢水和夏始之的境遇不同,应该是与他们的性别有关,这一点我也是后知后觉的。”

担心女儿会受到伤害

做梦把自己吓醒

  《我是余欢水》结尾,余欢水生活逆袭,当上了CEO,迎娶了栾冰然,而原著小说中,余欢水并未逆袭,依旧孤身一身,真实得有些“丧”。余耕坦承自己的性格的确悲观,对人的失望,更多是对自己的失望。“但我没有刻意追求‘虐’,我觉得现实社会中存在很多触动内心深处的悲酸,我只是把它们一一记录下来。我在写作《古鼎》时,写到罗良驹战死沙场时,我就伤心到落泪,因为这个人物陪伴了我将近两年时间。”

  虽然总写悲剧,但余耕又爱以喜剧手法书写,让人笑过之后又唏嘘不已。余耕说这是他写作的习惯,“首先我想让阅读变得轻松,轻松容易‘蒙骗’读者,当读者发现自己‘受到欺骗’就会引发深度思考,这是我创作的本意,至于能否达到这个效果则是读者见仁见智。”

  张莱认为现在的余耕更温柔、悲悯、细腻了,对他塑造的人物“手下留情”了。以《我是夏始之》为例,夏始之的崩溃、迷茫、重塑,有了疗愈的意味。跟他之前笔下的人物命运相比,夏始之的人生,毁灭是为了重生,她也在最后找到了心灵的归宿。

  余耕内心变得更柔软,是否与做了父亲有关?余耕表示自己虽然内心悲观,但还是努力地让读者在迷惘中看到希望,在悲凉中感受到人性温情的一面。“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做父亲,我甚至很抗拒自己做父亲这件事。但是有了女儿之后,我还是很爱她,也很喜欢跟女儿待在一起说一些傻傻的话的感觉。张莱老师说我内心变柔软了,这种变化是不自觉的,也是在他给我点破之后,我才觉察到的。他觉得我的风格不再像写余欢水那么冷峻,没有把夏始之逼到绝路上。”

  余耕说自己会因担心女儿受到伤害而焦虑,甚至焦虑到做梦把自己吓醒了,《魔伽吒》的故事就源自余耕的一个梦,在梦中他的女儿被一只猴子抢走了。余耕说自己当时惊醒后,急忙去女儿的卧室查看,“看到女儿安睡也没能安抚我的焦虑,明知道不可能找到猴子,我还是把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检查了一遍。然后突然想到,女儿是属猴的,可能梦中的猴子,就是女儿,这样才慢慢让心情平静下来,也因此萌发了要给女儿创作一个故事的想法,于是就有了《魔伽吒》。”

只有写作的时候才能让我平静下来

  余耕觉得自己没有青春逆反期,因为在他刚要“逆反”的时候,已经离开家去了运动队。“在集体生活中,身边没有可供逆反的父母至亲,个性都得压抑着。所以,前妻说我步入中年之后才开始逆反。”

  虽然不逆反,可是余耕始终都有焦虑和危机感,到了中年尤甚。“我担心的很多事情在别人眼里都是微不足道的,例如这次在北京,编辑老师给我安排了很多活动,就会让我担心自己的体力和状态力不从心。有一天,一位多年的好友约了我中午一起吃饭,晚上则是与另外几位好友一起看话剧《日出》,这都是很轻松很休闲的活动,我也会觉得有压力。很多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担心什么,我甚至担心自己写不完已经规划好的作品。”

  余耕笔下的人物,多是小人物。在他看来,“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都需要救赎”。而余耕有自己的救赎之道,“我是一个容易焦虑的人,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都在等待,可又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只有写作的时候才能让我平静下来。写作的过程也是自我疗愈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写作就是我的救赎。此刻,我正行走在救赎的路上”。

  在余耕的很多作品里,都可以看到“山洞”这个意象,在某种程度上,是潜意识寻找安全感的体现。他现在是否找到了自己心中的“山洞”?山洞里面放了什么?余耕说:“我想我大概是在用写作寻找那个山洞,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写出一部让自己满意的作品,那或许就是我找到了自己的山洞。在那个山洞里,肯定有一样东西或者是一个人能够让我焦虑的心安静下来。如果我知道自己在那个山洞里放了什么,我就不必去寻找了。而山洞里的东西也会随着时光变化,《寻亲记》中郭靖的山洞里(烂尾楼)放的是游戏机、干脆面、可口可乐,还有一把用水管捆绑而成的狙击步枪。在余欢水的山洞里,放的是做男人的勇气。”

决定不再做编剧之后

也不再改编自己的作品

  打过篮球,当过刑警,开过攀岩俱乐部,做过体育记者、当过银行高管,余耕37岁才开始写作,之前丰富的人生为余耕积累了大量写作素材。余耕认为,想象力可以帮助写作者建立故事框架,经历则可以完善框架的细节。小说的细节越丰富,真实感也就越强。“例如,在我的小说《耳房》里,有一段男主人公跑到青海采挖虫草的经历,编辑老师读完之后,对这一段采挖虫草的经历印象颇深,而这段经历是我做攀岩俱乐部在野外时经常遇到的场景,写到这些熟悉的环境信手拈来,毫不费力。”

  而谈及何以成为一名小说家,余耕讲述说在做报社记者的时候,经常会遭遇毙稿子的状况,那个时候的确萌发过写小说的念头。“你可以看作是有强烈的表达欲望,或者是想宣泄个人情绪。但我最早时候是想做编剧,主要是看不下去一些没有逻辑的电影。后来,我真的入行了,写过电影也写过电视剧,但最后呈现出来的东西,比我先前看过的那些没有逻辑的影视还脑残。因为在写剧本过程中,资方、制片人、导演、主演随便一个人的一句否定,编剧就得重新写一稿,改来改去改到最后,毫无创作激情,完全就成了应付交差拿到尾款。而且,做编剧的时间成本太高了,我觉得我耗不起,所以才开始专心写作小说。能否成为一个好作家,需要读者来投票,但我肯定是一个用真诚和良知写作的作家。”

  余耕作品现在已成为影视改编热门,有趣的是余耕自己却不再操刀,他说自从决定不再做编剧之后,也不再改编自己的作品了。“但是,我从来不干预别人改编我的作品。很多时候,制片方或编剧会征求我的意见,我会阐述自己作品的内核,并强调我想表达的内涵,但仅仅是提供参考。我之所以不改编自己的作品,也是希望有好的编剧来对我的作品做更好的艺术提升。”

拥有文学审美

才能够甄别好的文学与毒鸡汤

  余耕透露自己未来还有很多写作计划,“已经罗列出框架的当代现实题材有几个,还有一系列历史题材的荒诞小说要写。”

  在余耕看来,一个好的小说家不仅仅是要讲一个好故事,还要具备批判精神以及批判和颠覆的勇气。回忆自己最早的文学启蒙,余耕说是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这是我继连环画之后读到的第一本小说,当时还以为它是一本少年读物。那个时候我还在读小学,对男女情感有一点似是而非的懵懂,但我却读懂了那种求之不得、爱之不得的痛苦,我甚至觉得这本书对我日后的情感罩上了一层悲剧的色彩。很难说我的创作受谁的影响最大,因为我喜欢的作家比较多,欧·亨利、马尔克斯、卡夫卡、鲁迅、王小波……他们都是世界文学史上难以逾越的巅峰。”

  在如今的碎片化阅读时代,对于年轻人的阅读,问余耕有什么建议,余耕表示,一直以来,很多人把一些心灵鸡汤当作文学,或者是当作生活箴言。造成这种尴尬境况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没有文学审美,二是缺乏独立思考。“我在国内旅行的时候,几乎看不到读书的人,大家都在低头玩手机。一对在家里玩手机的父母也不可能去督促孩子读书。昨天中午,我与著名作家陆颖墨一起午餐,他提出一个如何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观点,那就是培养孩子的文学阅读和文学审美。我非常同意陆老师的观点,因为养成阅读习惯会终生受益。而拥有文学审美,才能够甄别好的文学与毒鸡汤。”(文/ 张嘉供图/晓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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